第40章 骆驼殿堂(1)-第2/4页





    这便是我当时的日常生活。

    与我共用厕所和厨房的两家邻居对我很友善,但他们之间却出现了问题。西屋的苏北老太一直怀疑东屋的宁波老太看上了自己的丈夫,每天指桑骂槐,恶语脏话不忍卒听。

    今天,亚里士多德正在我的书桌上谈论恐惧和怜悯对于人们的精神陶冶效果,“啪”,一只铝锅摔在灶台上的声音突然响起,然后是意料中的苏北老太的喊叫:“不要脸!”

    她发现公用厨房里只有她丈夫和宁波老太两人在。

    “嘭!”这是宁波老太进屋关门的声音。这声音的潜台词我听得懂:“谁会看上你的糟老头!”

    当事人之一的苏北老头几乎不说话,只是冲着老婆“哼”了一声。苏北老太怕丈夫,不敢硬顶,只嘀咕了一声:“哼什么哼……”

    亚里士多德还在艰难地向我论述:恐惧、怜悯和陶冶。

    有人敲门,轻轻的。我拉开一条门缝,一看,是宁波老太的大孙子,收这个月的电费。我请他进来,他转头一看,“啊”了一声,是被我四壁的图书吓着了。由于房子太小,我的书架只能从地板做到房顶,抬头一看,像要压下来。他匆匆收了电费,两眼一直看着书架,最后终于问了:“你在书店工作?”

    “我不卖书,只买书,为了教书。”我说。

    那天,我已研究到了日本古代世阿弥的《风姿花传》。

    苏北老太家发出了连续的敲击声,实在太闹,影响了我的钻研,我从门缝里看出去,似乎是在装修房子了,好些人在忙碌。我到厨房烧水,苏北老太笑着告诉我,她最小的儿子要结婚了,没有房子,只得在天花板上面的顶棚里搭一个阁楼。要做的工程是,用一些粗木条把天花板加固,当作阁楼的地板,再造一个小楼梯通下来。

    天花板顶棚上终于响起婴儿的哭声,我已经在写关于尼采论超人的笔记了。当时中国大陆凡是提到尼采的书和文章,至少一半篇幅是在批判他,我倒是觉得应该用他的思维逻辑生活一阵,不能一开始就那么冷漠。等到读完他的《悲剧的诞生》,我知道,自己碰上了世间最好的文章。

    3

    一点不错,《悲剧的诞生》。我正是在夜间不知第几遍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宁波老太和苏北老太都不会敲得这么响,又那么晚了,谁呢?开门一看,是小弟弟余国雨。

    “大哥,”国雨气喘吁吁地看着我,说,“阿婆走了。”

    祖母走了。

    她真的走了。走在夜间。

    一个在倒下前一刻还是全家最高精神主宰的真正老家长,一个截取她任何一小段历史都能充分诠释英雄本义的女人,终于倒下了。

    对于她的倒下,我们似乎作过长期的准备,但又毫无准备。

    那天,是一九八〇年六月十五日。她去世的时间是晚上九时十五分。她是在家中去世的。没有什么病痛,却没有了呼吸。

    当然还要送到医院抢救,但这是祖母,做事历来干脆,走了就走了,不接受抢救。

    祖母去世这件事,对爸爸来说太艰深了。我说过,爸爸每次逃过死亡,最大的意志力是要为祖母留下一个送终的儿子,这一点他终于做到了,松了一口气;但反过来,他又知道,祖母在人生最后一个大灾难中熬那么久而不离开,最大的意志力是要看到她惟一留下的儿子申冤。

    一年前,一九七九年三月十八日晚上,她旁听爸爸口述要求彻底平反的上诉书,从历来懦弱的儿子变得越来越峻厉的口气就判断出时势已经变了,便放下了心。像祖母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在乎那种故意推三阻四才拿出来的平反文本,但她还要等一年,看看爸爸那么峻厉的口气有没有招来新的祸害。一年下来,平安无事,她也松了一口气,知道最后一个大愿已经完成,可以离开了,好让年纪已经不小的爸爸早一天做“大人”。

    大愿之后还有一个小愿,与我有关,那就是她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大孙子结婚。只有了解祖母人生历程的人才会知道,这个心愿对我和全家具有何种刻不容缓的绝对意义。我立即托老同学们物色,通过李婴宁、曲信先两位同学的介绍,我快速地完成了祖母的心愿。但是,如果不考虑祖母的因素,仅就事情本身而言,那实在是太粗糙了。对方不太了解我工作的意义,却走在时代前面,早早地投身于商业,去了南方,与我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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