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骆驼殿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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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召开的。半年之后,庐山召开了一个衍生性的会议:全国文艺理论研讨会。这个会,狠批极左思潮,声讨整人群丑,倡导思想解放,满山云蒸霞蔚。我是这个会议最年轻的代表,并在会上被选为全国艺术理论研究会秘书长。

    但是,庐山会议也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担忧。一是全国性的精神饥渴和理论欠缺已明显暴露,却又被一种浅薄的热闹所遮盖;二是为极左政治服务的文艺方针已经被唾弃,却又在蓬勃滋生各种各样新的“工具论”,使文化本位和艺术本位仍然无处可以落脚。

    为此,我决定离开热闹,离开功利,离开一切泛政治化的慷慨激昂,走一条寂寞而深幽的学术道路,把上半辈子未曾学得的人类整体意义上的终极价值、人文取向、文明脉络、艺术哲学,比较完整地补回来。当然,这主要不是为我自己。

    这个决定,是下庐山后在长江轮的甲板边作出的,经历了一番思想矛盾。这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匆匆忙忙在戏剧学、美学和现代文学上发表的一些论文已经产生不小的影响,受到前辈学者的多方褒奖,而一个出国做访问学者的计划也眼看就要实现。但是,我如果不毅然斩断这一切,包括斩断诸如刚刚得到的全国艺术理论研究会秘书长这样那样的职位,就无法展开一场从零开始的自学大行动。

    这个自学大行动是“文革”灾难时期在奉化半山的那次苦读的继续,只不过,当时重在中国古籍,这次重在欧洲经典,兼及其他古典文明,规模大,耗时久,而且没有外力逼迫,全靠内心把持。这番自我深造,选定的场所不在剑桥和哈佛,北郊一间斜顶朝北的十三平方米小屋,隔壁是两个人口众多的工人家庭。我相信,陋室才有大静。

    做这个决定那天正好是我三十三岁的生日。我站在江轮上,把一切有可能导致精力分散的课题沉溺、群聚乐趣等等文化界的时尚,全部抛落在江水之中,以此作为自己庆祝生日的重大行为。新的一岁,海阔天空。

    一些重要的世界文史经典已经可以陆续从书店买到,都是“文革”前的译本,刚刚开禁。

    有很多著作还没有翻译过来,那就到学院图书馆借英文版。我们学院图书馆里英文典籍不少,据说是很多图书馆合并的结果。也有不少是个人捐书,在我印象中,余上沅先生捐得最多。在他的捐书中,还经常可以看到他的朋友们当初向他赠书的签名,胡适之的,陈衡哲的,梁实秋的……

    我的英文不好,阅读勉强可以,笔译学术论著则要请人订正。当时上海的里弄间还能找到不少劫后余生的博学老者,我总能转弯抹角找到他们。他们都是那么温文尔雅,但一看见递到他们眼前的培根和休谟就会激动起来。然后,苍老的朗读声牵带出他们在剑桥和哈佛的青春岁月。他们当时还都很空闲,有足够的时间带着我在那远年经典间缓步徘徊,尽管他们的住所,总是局促而又阴暗。

    于是,全部自学课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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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读一段,就写一段笔记,做一段评论。不明白之处读得很慢,有时遇到艰深概念,三两天才疏通一句。

    大热天,北窗的西晒如火如荼,没有一丝风,写笔记和评论的稿纸上全是汗渍,今天翻看当年文稿仍是一篇篇模糊字迹,逼人的灼热还在从几十年前的汗渍中散出。冬天裹上棉衣,双脚还是冷得无可言喻,只得把一个稻草编织的土法保温筐搁在桌下,伸脚进去,再塞上棉花。

    离小屋不远处有一个居民小食堂,每天两次端一个小锅去买饭菜,再端回来吃,顺便泡一碗紫菜汤。

    小食堂的饭菜很难指望,但那碗紫菜汤却因由我亲手操作,绝对保证质量,百吃不厌。放几枚海蜒稍稍滚煮,加较多的醋和少量酱油,然后再放入紫菜,就可以了。没有海蜒可用一种被上海人称作“虾皮”的小虾干替代。紫菜一滚就起,时间稍长就不滑爽了。这碗紫菜汤,费材极廉,费时极省,一二分钟即得,喝的时候,眼睛已在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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