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蛇母在一起的时代



    初晴是东部大海之滨的一条白蛇。和一群小伙伴在白色沙滩上捉螃蟹长大。那时天蓝日丽,宁静和煦,是一大块快乐的童年时光,仿佛会永恒。

    每逢退潮的时候,他们就从高高的山崖上飞快地游下来。

    白得发光的海滩上和礁石下面很容易找到螃蟹。螃蟹很大,不仅吃着鲜美,枕着睡觉更是惬意好玩。

    很难说那是什么年代。人们尚以笄束发,草屋早晚炊烟袅袅,大海上有小小的木舟,海边长着紫红色海草,紧接着海草的是一大片桑葚林。沿桑葚林往西山崖陡起,越来越高,摩天近十丈。山上松涛阵阵,虽然没有太多奇花异草,但也风景葳蕤,山体里渗出甘冽清爽的空山水,在崖下的石缝间形成一带淡水小溪,喝一口仿佛能永生。

    白蛇自孵化出来,便以为世界就是这片蓝色、白色、绿色、紫红色、褚褐色构成的乐园,整个世界就是海浪、阳光、螃蟹、各种海虫和遥远的出海捕鱼的人类。

    岂料,这天就在她和小伙伴在沙滩上追逐美味时,从海草后面忽然钻出一群男孩,至少五六人,快乐而嚣张,手持粗大木棒奔来,对着它们就是一顿乱打。一条棍子带着令人胆寒的风啸就要落到她的头顶时,被一个男孩架住了。

    这条白蛇太漂亮了,打死了可惜,放了它吧!

    只是差一点,她就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命丧乱棍之下。

    这是初晴第一次身处人类中间。欢乐戛然而止。稚嫩而残暴的人类,轻易判定了他们的生死。每每回想,初晴都会觉得就在棍子罩顶的那一刻,自己已经被打死了。

    她慌乱地爬回家,最高处的山崖,那里有一个隐蔽的洞穴,她美丽的母亲住在那里。

    她的母亲,据说有几百岁了,又长又大,浑身洁白闪耀。当地偶尔有人见到她的身影,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她形容成传说中的『龙』。在收成不好的年景,会有组织地送很多食物摆到崖顶,焚香「上贡」,希望得到龙的护佑。

    她的母亲,绝少出去走动。洞穴常进来山鼠野兔,洞穴附近生长着许多蘑菇药草,还有送到崖顶的丰盛的贡食,足够维持新陈代谢。她从不走远,甚至厌恶自己的洁白照亮了洞穴。一些年岁大的蛇嘲笑她的忧郁,但从不能触发她。

    初晴浑身颤抖,慢慢游进蛇母冰凉的身体,紧紧偎在她的腹部。

    他们都死了。她说。

    噢,你越来越孤单了。巨大的蛇母只淡淡叹息了一声,好像惯见这残暴的事件。她细长的眼睛眯着,伸着长长的信子,看着遥远的往事。不要走近他们,那些人类看上去弱小,但他们会使用工具,会团结起来对付你,让你毫无尊严地死去。血腥的事发生得太多了,你要隐藏自己,才能活着,在我身边,不要走远。

    从此初晴只在洞穴和附近活动,至多晚上去沙滩上捉捉螃蟹。那群男孩偶尔到山上,寻找『那条白色的小蛇』,猜测她到了哪里,长到多大,这群男孩变成老人时,偶尔经过这里,还会记着她,他们说她肯定死了,被打死,或是老死了。

    她们一直活着。在越来越简陋越来越孤凉的洞穴里经历了数不清的岁月,关于龙的传说早已死亡,而蛇母更长更重了,仍像一个巨大的白色谜团。山洞就是她的牢笼,她自囚于此,从不想另谋高就。她越来越不愿意说话,但每天会不自觉地叹息几百次,在叹息声中,她的记忆越来越微弱,意识越来越模糊,有时忽然会凶恶起来,充满警备地问初晴是什么人,甚至时不时就会冲初晴张开大口,转瞬,清醒过来,又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悲伤和抱歉。

    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生命对她,一直以来都是个负担。

    冬眠是这条活了大概十几个世纪的白蛇所盼望的,褪皮的季节则令她厌倦。

    她尤其厌恶女儿褪皮的样子,每一次褪皮都是她的「受难日」。出去!出去!记着收好你的皮!这让初晴每褪一次皮就恨一次自己。在一次次褪皮中,初晴感觉到自己也长成了一条大蛇,难以估量地大。她时常噙满泪水,充满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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