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轮到我们交学费了。母亲把那个破旧的布包打开在收费老师的面前时,对方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推,嘴里说:“你别拿这种钱来交学费。我们只收整钱!”

    母亲焦急地说:“对不起,老师,我只有这种零钱啊!”

    “零钱不收!”对方斩钉截铁地说。

    母亲一下子变得脸色煞白,哀求地说道:“老师,我们家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乡里中学,我们是走了二十里山路才走到乡里的。家里太穷,攒下他的学费实在很不容易,求求你了!”

    “下一位——你让开一点!”对方看也不看母亲,她把鼻子耸了耸,眉头紧皱,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我猜她是闻到母亲身上的汗味而表现出厌恶态度的。

    又有缴费的人上来,母亲让到一边。我看见她的眼睛倏地红了,里面噙着泪水。我的母亲,任凭多么艰苦辛劳的日子,从来没在儿子面前落一滴眼泪。现在,她眼眶里的泪水几乎就要冲决心理的堤坝滔滔而出了。我的心脏因此而被攥紧,血管里面的血流得汹涌。

    母亲看上去挺不住了,她的身子软了下来,一下子靠在了墙上。然而,只不过瞬间,我看见母亲重又挺起了腰杆,她过来牵着我的手,用一种急促的脚步走出了会计室。我不知她要把我领到哪儿去,但她此刻的力量很大,抓住我手腕的指头如同钳子一样有力!

    由于家里穷,吃得不好,我那个时候人瘦得像个猴子,个头也小,母亲几乎是提着我出了会计室。早上6点钟就起床,咽了点昨晚的剩饭,走了两个小时的路,我已经感到肚子饿,可母亲不知为啥还有那么大的力气。我踉踉跄跄地随着母亲的脚步跨出会计室,母亲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她把我一直“拎”到对面一间房子,那上面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校长室”三个字。

    校长,在儿时的我的印象中,是最大最大的官儿了。那时,除了校长和村主任,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更多更多、多到数不清的官儿,也不知道区区乡村学校的校长连芝麻绿豆官都不能算,而且在那些所谓的“七品芝麻官”的眼里,他们的分量也不过同草芥、灰粒一般!

    进了校长室,母亲朝里面坐着的人“咚”地一下跪下了,她把我拉了一个趔趄,我先是险些摔倒,后来又被母亲的手强行按得跪在地上。

    我和母亲跪成一排,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我也学母亲的样子把头低下。坐在椅子上的几个人肯定被我们的动作吓住了,他们一起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语气紧张地连声问:“为什么,你们这是为什么?”

    母亲没有说话,嘴里“呜咽”了一下,啜泣了起来。她就那样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双手捂住面庞,眼泪从她被阳光晒得乌黑的手指缝里渗漏出来。她哭泣的声音很低、很压抑,但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可以想见她痛苦的心情。

    我跪在她身边,眼睛无助地望着她,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该像母亲那样张嘴哭泣。我试着张了张嘴,可是没有泪水流出,我的心里并没有母亲那种痛苦,而是被一种空茫虚无的感觉笼罩……

    三个人中,有的慌了神,说:“哭什么?为什么哭?你说嘛!”

    一个连忙跨过来,伸手把母亲搀起,扶她坐到一张椅子上面,而我由于是被母亲硬拽着跪下去的,膝盖被地面撞得很痛,巴不得赶紧从地上爬起,于是紧贴着母亲,站在她的身边。

    那个扶起母亲的人,后来我知道他就是校长。看不出他年纪有多大,头发还是黑的,可脸上布满核桃般的皱纹,一身“的卡”中山装已经显得陈旧,领口、袖口上都磨出了毛边。他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又指着我问:“这是你的儿子?”

    母亲先是点点头,算回答他的问话,停了半晌,平息一下心情后,从自己的贴身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那个权做钱包的旧布袋,把它打开,一大捧白银一般的钢镚儿显露在几个人面前。

    我一边观察母亲的动作,一边观察校长室里几个人的表情。

    我看见校长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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